高考来临，襄阳晚报编辑发来短信，让我写一篇当年参加高考的文章。我一看就笑了，多遥远的事情呀，对现在的学子们有意义吗？随即开始犯愁，我经历的那个时代、那些事、甚至那些政治俗语――比如“政审”“政审不合格”，现在的孩子们听得懂吗？
为了叙述方便，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“政审”。所谓“政审”，就是那时每个高中毕业生都要进行政治审查，内容包括家庭出身——地主、富农、工人等；家庭成员的政治面貌——中共党员、团员、群众等；家庭成员的历史问题——这一项极复杂，凡是父母、亲戚六眷的所谓“历史问题”，统统要进行审查。
审查通过了，你就可以报考升学志愿；审查不通过，便在你档案里写上“政审不合格”的鉴定，你就被取消升学资格。
我人生中最悲催的，就是我档案里有一份“政审不合格、不同意升学”的鉴定。那时，父亲被认定为“右派”，“右派”和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分子等都属阶级敌人，而阶级敌人的子女是不允许或限制升学的。
我在襄樊四中（现襄阳四中）学习三年后，于1965年参加高考，高考结束后便开始估分报志愿。我相信自己考得不错，由于经年累月地承受着“政审不合格”的压力，我并不敢放开胆子填报理想的院校。
那时，一类重点大学可报10个，二类院校可报10个。但老师告诉我们，不管一类还是二类，志愿表里前两个学校要报好，否则，前两个没录取，后面的全“歇菜”。
我胆怯地在志愿表第一栏填上了“武汉大学”。我简单也侥幸地想，本地大学总不会把我拒之门外。
谁知政审老师看后大发雷霆：“武汉大学是教育部重点大学，会要你？”我低头听他呵斥，心里万般恐惧。
随后，老师又拿了一份表，让我重填。
这次，我把“北京师范大学”填到第一志愿，我想师范院校吃饭、学费都有减免，这些年都是哥哥供我念书，若考上大学，就不会再拖累他。谁知交表后，政审老师又猛拍桌子道：“北师大是培养大学老师的，会要你？”后面老师说了什么，我都听不见了。委屈、绝望使我悲恸地哭了起来。
“老师，那我该报什么学校呢？”我怯怯地问。
“你这样的出身，只能报农业、地质什么的。回去想吧！”
这次老师不再给我新表，而是摔过来我填好的那张，说：“拿回去吧，没表了！”
我擦干眼泪回到教室，重新铺开那张志愿表，想把填在第七栏的“北京地质学院”（现中国地质大学）放到最前面，但想到体检时医生说我有点“平足”，“平足”是限止报考地质院校的。好了，把填在第六栏的“北京农业大学”（现中国农业大学）放到第一志愿吧。可我已没有新表可填，怎么办？想了又想，我决定在原表上用“箭头”标示。
我小心翼翼地用钢笔在表格左侧的空白处，把第六志愿的“北农大”用直线加个向上的“箭头”，划到了第一志愿“北师大”那一栏前；再用同样的直线，“箭头”向下，将“北师大”划到了第六志愿栏。这是一个远离故乡、已5年没见到父母的女孩，在无奈、无助时，自己想法子救自己的“箭头报考志愿”。
“北农大”看懂了那两个交错向上、向下的箭头，他们尊重了那用箭头标示的选择，最终录取了她。上苍从此赋予了一个“苦孩子”向真、向善、向美的人生。
在漫长的岁月里，我曾对当年的那位老师耿耿于怀，觉得是他让我失去了上理想大学的机会。但就在几年前，我突然醒悟：那位政审老师其实也是我命运的菩萨，他是用另一种方式搭救了我。倘若当年他不阻拦我，在那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“唯成分论”的年代，武汉大学或北京师范大学，兴许真的不能录取我。那后果自是不堪设想。
倘若没有自救和人救，可能我现在只是鄂西北深山里一名乡间农人的老妻。任何一个沟坎过不去，我都成不了今天的我，越过无数命运的沟坎，我成为能有效参与民族文化建设的一员。也因此，我的奋斗之心、感恩之情一直伴随着我到如今。
梅洁，十堰人，国家一级作家，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。1970年本科毕业，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，现已出版、发表《爱的履历》《生存的悖论》等诗歌、散文、中长篇纪实文学700余万字。曾获“鲁迅文学奖”“徐迟报告文学奖”等80余种奖项。《谛听水声》《白发上津城》等散文入选全国中小学语文读本、课本和教材。现居北京，专职写作。
原载于襄阳晚报http://xfwb.hj.cn/?Pp=2&DateChange=20170613&PageChange=22
